放下沉重繁忙的工作,闲暇之余又开车来到了菱湖校区,这座安静庄重的校园总带给我无限的遐想。
楼高两层,系砖木结构,门檐呈半圆形,我数了数门外两侧,总共环有六根圆石柱,宫殿式的楼顶总有一种复古神秘的美。进入红楼,走在红色的地板上,皮鞋与陈旧的地板碰撞发出令人心安的沉闷声响。
我进入友人的办公室,友人不在,窗子没有合严,空留一室清风把窗帘吹得翻飞。我熟稔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从桌子上摆的茶叶罐里拈出一小撮友人引以为傲的黄山毛峰放在一次性杯子里,倒入滚烫的水,静看杯子里的茶叶浮沉。
半晌,依旧未等到友人归来,缥缈的茶雾在我眼前聚拢、散开又聚拢,我捧起这盅热茶暖了暖手,吹开浮面的茶叶,抿了一口,然后深深舒了一口气,唇齿间均是茶的馥郁,在这座老楼里品茶,心中只觉一片静谧。
我感叹,这座历经八十余年的建筑,承载多少厚重的历史,又走出多少学生,如同楼前的园子般——四季更迭,生生不息。
喝完手中的茶,趁着午阳正好,便迈出红楼到校区旁边的菱湖公园走一走。
菱湖公园,因多菱而得名。辛亥革命前后建成,是安徽建成最早的园林式公园。一杯茶下肚,四肢百骸似乎都舒畅起来,我走在公园内只觉神清气爽。公园虽说不大,却千回百转暗藏玄机。拾步走进公园北一隅的仿古建筑,建筑的大门上悬着一块“邓石如碑馆”匾额,迎面而来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
馆里并没有多少人,墙壁四周悬挂满邓石如书法作品的摹品。陈列室正面墙壁上嵌邓石如像和《自题诗》石刻碑各一块,左右两壁陈列邓石如篆书《元魏国公赵文敏天冠诗》《易经·家人卦》《甲寅冬登大观亭谒余忠宣公墓诗》等碑刻10块。我细细观赏,每一幅作品均笔力遒练,体势沉着,融入了以隶笔作篆的意味,展现那个时代的风骨和傲气。实际上,自魏晋以来,篆书一体逐渐走向了沉寂,擅长篆书的书家,已如晨星。直至清代,伴随着金石学、考据学的兴起,才迎来了篆书复兴昌盛的春天。乾嘉年间的邓石如,彻底打破了篆书低迷的僵局,开辟了新的生面。邓石如改变了过去几百年的作篆方法,充分运用毛笔的特长来表现篆书的笔意,使书写上的提按、起笔收笔的笔触意态更加富于变化,在结构上也打破了过去那种陈陈相因的固定模式,影响所及,蔚为风气。
经过摆满作品的长廊,来到了碑馆的后院。四周都是参天的大树,满眼的绿意,一尊布满铜绿的高大雕像独对青天。我拾级而上,脚踏在台阶的落叶上,一直发着剥哔的脆声,环顾石像一圈,时间似乎又给这位大书法家留下了太多的印记。
“吾少时末尝读书,艰危困苦,无所不尝,年十三四,心窃窃喜书,年二十,祖父携至寿州,便已能训蒙今垂老矣,江湖游食,人不以识字人相待。”邓石如出自寒门,祖、父均酷爱书画,却皆以布衣终老穷庐。邓石如九岁时读过一年书,停学后采樵、卖饼饵糊口。17岁时就开始了靠写字、刻印谋生的艺术生涯,直至30岁左右时,在安徽寿县结识了循理书院的主讲梁巘,又经梁巘介绍至江宁,成为举人梅镠的座上客。“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盘,至夜分尽墨,寒暑不辍。”不久,邓石如得到曹文埴、金辅之等人的推奖,书名大振。
纵观邓石如一生,虽一介布衣,却终成一代宗师。这不仅在于邓石如本人的勤学苦读、诚心于艺、心静志笃,也在于他善于借助外部环境的条件,临摹己所能见的大量古人碑碣,砥砺锤炼,悉心研习,苦下其功,清李兆洛谓其书“真气弥满,楷则俱备,其手之所运,心之所追,绝去时俗,同符古初,津梁后生,一代宗仰。”
从“邓石如碑馆”走出,恍然已觉时间飞逝,在秋天苍白的日光里,衣服也沾了几分凉意。继续走,辗转来到了“黄梅阁”,这是后人为纪念严凤英女士而建。纪念馆的一侧有一座两米多高的乳白石像,著名画家刘海粟先生手迹烫金字“天上人间”刻写在基座正中。
“艺馨人间天仙配,德彰天下女驸马。” 严凤英10岁时开始学唱黄梅调,为族人所厌弃,后随严云高学戏,取艺名凤英。从在练功房练习跑圆场、压腿、踢腿、吊嗓等基本功的年轻学徒,到成为《天仙配》、《女驸马》中塑造的七仙女、冯素贞……历经磨炼,她最终可以在舞台上挥舞水袖,体验戏本里的酸甜苦辣,演绎芳华一梦。严凤英的唱腔圆润明快,表演质朴细腻,吸收京剧、评剧、评弹、民歌等之长,触类旁通,自成一家,世称严派。然而文革中,她被指文艺黑线人物,宣传封资修的美女蛇,并被污蔑为国明党潜伏特务,屡遭批斗,1968年4月8日自杀身亡,从此长眠于梦中。
“名园埋凤骨,碧草伴英魂。”在这座草木葳蕤的园子里,究竟还藏有多少往事,我不得而知。历史里有的,故事中讲的,酸甜苦辣,聚散离合,阴晴圆缺,统统藏在了时光里,流淌成浓墨重彩的历史,有正视,也有自省。走出“黄梅阁”,树林掩映间,一群年轻女子正在练唱黄梅小调,咿呀软语缱绻缠绵,醉了路过人的心——我想,黄梅之魂永不散。
安庆不仅是一座文化底蕴深厚的古城,也是埋着红色傲骨的革命之地。既有时光的温柔,也有历史的沉重。血衣亭建在菱湖公园东北一角,建造的目的是为纪念在1921年惊动全国的安徽省“六·二”学潮运动中与军阀斗争而牺牲的姜高琦、周肇基两位烈士,亭内悬挂着王步文题的“醒皖第一声”巨匾。
在“五四”运动的影响下,安徽省学生联合会领导安庆学生开展反对军阀倪嗣冲侵吞教育经费的斗争,姜高琦、周肇基积极参与这一斗争之中。1921年6月2日,方洛舟等几位学生代表到省议会质询,遭到副议长赵继椿下令武力镇压,姜高琦愤然高呼:“是有天地,何能独生!”各校学生群情激愤,列队前往省议会抗议请愿。军阀马联甲急速调集军队,包围并毒打请愿学生,50多名学生当场受伤,姜高琦被持枪兵士刺中7刀,伤及肺腑、脑髓、胸、颈等处。虽全力抢救终因伤势过重,于7月1日身亡,时年仅20岁。周肇基在请愿中也严重受伤,最终也因伤重而亡,年仅21岁。
“事君曾几时?如此幻梦姻缘,直把残生作虚度;自分应一死,唯念弥留遗嘱,暂将余息慰双亲”这是周肇基的妻子黄家馥所写。在陪护丈夫的一年多时间里,黄家馥在医院亲眼目睹了姜高琦的死亡,而她爱人的离世,更使她肝肠寸断。
“湖滨展崇丘,曾听春风啼寡鹄;江城正寒食,谁怜热血浴双鸳?”1924年清明节前,前往菱湖祭扫周肇基墓后,黄佳馥服毒自杀,以示抗争。“无多麟风供庖俎,如此江山待祓除”“天柱徒高,何如义士垄?江流不转,长屹党人碑”,站在两块石碑前,我仿佛又触碰到了那段滚烫的历史,透射出厚重的质感。秋风轻抚我久久伫立的衣角,游离不定,似刚碰到又马上溜走,到山野或是大漠里了。
菱湖公园似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历史褶皱,里面藏着人物渺小却又伟大,建筑的镌刻、文字的记录,给路过这座公园的人潜移默化的影响。破碎了的琉璃,淡退了的朱红,锈蚀了的雕像,公园里的每一处都在诉说一段无声的故事,或发人深省或震人发聩,如同暮鼓晨钟,轻轻一敲便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走出菱湖公园已是黄昏,西沉的斜阳在街边的高楼上留下了昏黄的一笔,耳边的清幽不再,又是车水马龙的咆哮声。我欲再次去红楼寻找好友,但脚步一顿,转折走向了回去的路……
安庆这块富饶之地包含的厚重历史,值得我细品,再细品。